Ài Tâi-gí 年輕朋友,請努力將官話沒有的入聲和收尾m音講回來

文/周婉窈

(還是很長,歹勢)
這篇主要寫給想將台語講好的年輕朋友看,當然歡迎面冊朋友參考囉,尤其「官話」的部分。
我因為開過三次全台語講授的課,有指定口頭報告,加上平常很注意年輕人講台語的情況,所以在這裡先提出兩大重點,我相信如果年輕朋友意識到這個問題,就很容易自我矯正。

首先,我要來講一下官話的特色,我相信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及其「道理」,有助於我們超克它。台灣戰後的「國語」,其實年紀不大,在1928年才底定而「龍飛」(黎錦熙語。龍語起飛?),它和今天ROC的國旗、國歌約略同時出現。KMT黨旗變ROC國旗在1928年,之前是象徵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以黃埔軍校訓詞為歌詞的「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的「國歌」在1928年出現,之前是《卿雲歌》,蠻好聽的,可以上網聽看看喔。總之,KMT/ROC的國歌、國旗,以及國語,大約同時出生,類似同胞三兄弟,是國民黨訓政的產物,它們在中國不過活了20多年,最大福地是台灣,逃亡而來一待就超過70年!(不少ROCer在福地享受了70多年,現在要把它推下火坑,戰後的台灣史講有夠譀古〔hàm-kóo〕就有夠譀古!)這不是扯太遠,我們社會很多基本知識都欠缺,如果不釐清事情的原由,就永遠在原地踏步,走不出迷宮/迷思。

當時ROC要制訂「國語」時,和華北官話最有競爭力應該是吳語系統,但無法和天龍語比。如果當時採用吳語系統,那麼,今天ROC國語就會有入聲字,而且和台語(屬於閩語)會有很多地方很像,因為閩語吳語在語言的發展過程中關係密切(見附圖一)。

照片一:「現代漢語七大方言與古漢語及南方古越語,以及各方言親疏遠近關係圖」,輯自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南天書局,1990,頁10。

你能想像嗎?以吳語為底的國語,「下雨」是「落雨」,「走」是「行」,然後「公雞母雞」就是「雞公雞母」了。但國語統一籌備會諸公偏愛北京話,黎錦熙就說,我們「決定以漂亮的北京語音為標準」,還決定如何將入聲分配到四聲中!

那麼,什麼是「官話」?一般會理解為「官員講的話」,也沒差太遠,擴大來講是官僚體系及其周邊使用的語言,它是一種通用語(lingua franca)。官話,若不要扯到古代「雅言」之類的,而以喪失中古漢語特色的通用語來說,它在中國出現很晚,大約在宋元時代,這和北方非漢民族統治中國關係密切,官話人口主要集中在政治中心地帶(想想天龍國的例子)。中國的官話有四大系統:華北官話、西北官話、西南官話、江淮官話,指標性語言分別為北京話、西安話、成都話、揚州話。官話受到北方民族語言習慣的影響很深,加上是通用語,漢語的「入聲」和收尾「m音」(閉口音)在這個過程中就消失了,只有江淮官話和零星幾個地方還保有入聲。

黎錦熙等人訂定「國語」時,選擇北京話,就決定入聲字和收尾m音不在「國語」裡面。這個影響大不大?當然很大。入聲(p、t、k收尾的stop-sound)和m音在漢語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結果消失了。舉個例子來說,如果今天我們有一班學生要朗誦杜甫的《秋興八首》,他們先用華語朗誦,想像這時候杜甫「路過」,他大概不會有感覺,然後,學生換用台語朗誦,杜甫剛好回頭踱步而過,他可能會留步:阿,誰在朗誦我的詩!
我們來看看《秋興八首》第一首: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這首押的就是im音,林、森、陰、心、砧,台語分別要這樣讀:lîm、sim、im、sim、tiam。但華語呢,全都變成「ㄣ/n」了。現在的華語根本沒有「m」,如果你整天講華語,當然就很容易把m讀成n。再來看入聲字,依序為:玉、峽、接、菊、日、一、尺、白、急,台語分別讀為:gio̍k、kiap、tsiap、kiok、ji̍t、tsi̍t、tshik、pi̍k、kip。一首律詩56字,用華語來讀,至少有14處最基本的音跑掉,剛好四分之一,你說,杜甫若有靈,會比較被你的華語朗誦觸動,還是台語?
如果你懂日文,就會注意到漢字若是入聲,在日文的音讀(相對於和音)通常就會變成以「く」、「つ」、「ふ」結尾,或促音,如:玉/ぎゅく、接/せっつ、菊/きく、尺/しゃく、白/はく;峽/けふ/きょう、急/きふ/きゅう;「日」和「一」音讀時常會變成にっ~、いっ~。那是因為中國南朝、隋唐之際,日本和中國接觸以長江下游為主(可能主要透過百濟),最先/最常接觸到的是吳語,而我們前面說過,閩語和吳語關係密切。總之,語言的現象很複雜,也很有趣。
入聲的消失,對漢語來說,是個大災難。詩,原則上押平聲韻,但詞就不一樣,可以押仄聲韻,當然就包括入聲了。入聲因為給人急促、破裂之感,很適合用來表達激越、哽咽的感情,例如柳永的《雨霖鈴》就是押入聲韻,讀來特別有悲切之感: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裡的「切、歇、發、噎、闊、別、節、月、設、說」都是入聲,華語讀不出來了。只有用有入聲的台語、粵語來讀,那種悲切哽咽的感情才出得來。從這個角度來說,屬於官話系統的華語沒有入聲,真的是災難。但很少人會從這個角度看問題,甚至還以為官話很老,華語自古就存在。然後還認定台語是華語的方言!閩語出現時,官話還不知道佇佗位/tī tó-uī(在哪裡)neh。戰後打擊「方言」時,屬於南島語系的原住民語言也是華語的方言耶。譀古(hàm-kóo)的代誌,講攏講袂煞(suah)/講都講不完。

知道這個「失去」的脈絡,從小到大整天講華語的年輕人,一旦要講台語時,無法發入聲,收尾m音也消失,就是很自然的事。我認識幾位年輕朋友,台語講得很流暢,但所有入聲和m音全不見了。講得流暢,因為家裡有在講,而入聲和m消失,是因為已經太習慣華語發音方式,沒意識到台語的入聲就是入聲,不發正確就不是這個字的音,而m收尾就一定要把口閉上。若小時候沒講過台語,入聲字真的要花力氣學;若還能發入聲,就要很注意把它講正確。如果你有這兩個弱點,請平常有空就用台語練習含有「國」、「鹿」、「樂」、「月」(文讀,如歲月)、「骨」、「滑」、「律」、「決」、「失」、「室」等字的詞。關於收尾m音,就是要注意要把口閉上,一旦閉口,就對了。我想不少年輕人會將蔡焜霖前輩的名字讀成「Tshuà Khun-lîn」,是lîm不是lîn喔,台語lîm很多,要很注意,記得講完閉上嘴(沈默是金XDD)。我聽到年輕人講「針對」二字,常講成「真對」(tsin-tuì),而不是「tsiam-tuì」,不止丟了m音,發音也華語化了。這兩大問題,若意識到,就能慢慢將它講回來,不會很難的。收尾m音真的很容易丟掉,台語防疫公益廣告有一位官員將PCR「陰性」(im-sìng)講成「in-sìng」呢。最近看歌仔戲,有個主角名字有個「琳」字,我就很緊張,擔心年輕演員會將lîm講成lîn(阿,看戲都不專心耶)。

上一則Ài Tâi-gí貼文,面冊朋友透過留言提供不少意見,很感謝。有業界朋友指出歌仔戲對白講「在哪裡」、「哪裡去」是台灣北管戲的遺留,真的長知識了。北管理論上唱詞和對白是西北官話,只懂台語的老人家是聽不懂的。日前剛好看了一齣歌仔戲,劇中安插一大段北管戲(其實不符合劇情邏輯,似乎陷入為跨界而跨界的格套),真的就聽到「在哪裡」、「哪裡去」,但那是官話阿,歌仔戲的對白就應該是台語,不該是官話。現在的問題是全面華語化,連「我不對」都直接講「guá put-tuì」!!「m̄-tio̍h」變「put-tuì」,您說我過慮了嗎?此外,如果說廟堂上講官話會比較典重,但這些是北方口語,並不會顯得比較雅氣,倒不如在口語中摻文言文,過去唸書人即使日常講話也會用文言的表達方式。我們前面有說,現在的官話系統出現很晚,在宋元以後,如果演隋唐劇,至少講台語還比官話古老吧。我看過一齣戲,戲本身很好,但隋文帝的太子和二兒子就好像不同時代的人,一個還OK,一個講華語化的台語,如果是演嘉慶君遊台灣,大概可以吧。林占梅若講官話,我也沒意見喔。附帶一提,林占梅詩寫得很好,好幾首可以放到台語詩詞吟唱比賽的選單中喔。
不好意思,又舉歌仔戲為例。現時的歌仔戲非常有活力,好戲連棚,優秀演員非常多,我想它將來要能持續下去,就是要靠年輕人,也只有當年輕人真懂台語、真能講台語,它的對白才可能「回歸正常」,然後成為島嶼完美無缺的國民戲曲。總不能法國人最引以為傲的法語歌劇,法語對白亂七八糟吧?

總之,年輕朋友,請努力將華語沒有的入聲和收尾m音講回來(講tò-tńg–lâi)。這是講慣華語的人,講台語的最大剋星。若能超克它,你的台語之路已經邁向坦途了。

照片二:我是嘉義大林人,台語腔屬於「雲嘉南漳腔區」,不過後來「拜師學藝」,泉漳混在一起。地圖輯自洪惟仁,《臺灣社會語言地理學研究》第二冊:《臺灣語言地圖集》,前衛出版社,2019,頁118。 好書推薦!!全套含第一冊:《臺灣語言的分類與分區理論與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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