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單之後】從廈門到上野,從臺北到北斗,仕紳畫家余德煌的北斗紀事

撰文│李維漢(國立彰化師範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研究生)

入選 臺展 第八回
府展 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第六回
特選 府展 第六回《黃蜀葵》

圖 / 黃欐婷

明治31年 (1898年)8月6日,歲次戊戌,濁水溪下游的支流之一──東螺溪發大洪水,沖毀了無數村落(註1),曾經是「一府、二鹿、三艋舺、四寶斗」的北斗街,也因此失去舟楫之利。不久之後完工的縱貫線鐵道,也取線田中,捨棄了北斗,從彼時開始,北斗的商業圈就逐漸縮小,成為南彰化一帶的農村小鎮。

東螺溪與宮前街交叉口的渡船頭,過去這裡是北斗通往鹿港的重要埠頭。現在的東螺溪因為沒有濁水溪的注入,因此水量少,基本充當地方性的排水溝渠,已不具備有大河的姿態。

雖然是個農村小鎮,但北斗的人文底蘊仍然是非常雄厚,今天的主角余德煌就誕生在一個農村家庭,但因著父親的財力,讓他得以漸漸完成夢想,最後成為北斗重要的藝術家。在自己功成名就的時候,他也提攜後進,為後來的北斗郡藝術之路,開了先鋒。

北斗鎮舊商業街宮前街之傳統店屋。李維漢攝。

故事的開始要從北斗媽祖廟奠安宮前的一條街說起。這條街名叫宮前街,是聯絡信仰中心奠安宮一直到東螺溪古渡頭的一條商業街。在這條街的街尾,有幢磚砌竹管厝,那是余德煌的父親余秋領在發達之後所築的宅邸,余德煌在此出生、成長、洗相片、作畫,甚至在老宅之後營造自己的花園,是一處充滿回憶的地方 。(註2)

北斗奠安宮望宮前街。李維漢攝。在本圖中可以看到,宮前街在日本時代的整頓與拓寬後,出現了新式的紅磚、鋼筋混擬土建築。
北斗奠安宮與宮前街。李維漢攝。在本圖中可以看到,宮前街在日本時代的整頓與拓寬後,出現了新式的紅磚、鋼筋混擬土建築。

從這間竹管厝開始,余德煌帶著父親的盼望走向遙遠的地方。西元1931年,余德煌自廈門美專畢業(註3),之後他再度進修,於1939年畢業於東京上野美術學校膠彩科(註4)。西元1933年,大溪畫家呂鐵州曾至北斗遊歷,並參觀余德煌之個展,可能從此時開始,余德煌便北上向呂鐵州請益(註5)。經過以上經歷,余德煌同時有東洋畫的基礎訓練,外加呂鐵州的認真指導,使得余德煌的作品,既有呂鐵州的細膩工筆,同時也有屬於自己較為意象的作風。

余德煌故居。此宅為其父余秋領先生於日治時期所築,為一幢堅固的磚造竹管厝,雖歷經近百年風霜,卻仍然挺立,過去這裡是余德煌作畫的地方,也是余德煌沖洗相片的地方。
圖中建透天厝的地方曾經是余德煌的花園與他自己另築的小屋,今兩者皆不存,在2021年1月31日採訪當日,母親、筆者與余德煌的長子余世雄校長一同在此追憶童年往事。

身為地方仕紳的余德煌,在北斗地區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他的相館。日治時代,余德煌的相館似乎還沒有定名,但從其子余世雄的回憶中確認是在北斗鎮光復路與中華路口的85度c。在上野美術學校進修期間,由於余德煌沒有按照父親余秋領的意願就讀昭和醫專,所以父親索性斷絕了他的經濟來源,但余德煌沒有放棄自己的興趣,反倒是積極地找尋謀生之路,最終他在東京的照相館裡謀得了一份工作,並且展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註6),也許是在那時候,余德煌學會了攝影的技巧。從余德煌留下來的家族相簿觀之,他在日治時期的攝影技術已經達到精湛的水平。

余德煌家族相簿之余德煌與長子、長女之合照。由本圖可知,余德煌的衣著已經非常現代化,展現出翩翩君子,西裝革履的姿態,甚是好看。當時就讀小學的長子余世雄先生,衣著也是具有時代代表性。感謝余德煌後代願意提供照片之授權。
余德煌家族相簿。這是余德煌親自整理的相簿,約成於1940年代,圖中多是余德煌為自己家族的成員攝影的照片,相片邊緣還會加上自己的插畫,觀其照片的水準與插畫的多樣與趣味性,可見他作為藝術家的同時,也是優異的一位攝影家。

當然,對於生活在日治時代的余德煌來說,他最輝煌的成就還是在府展的那些年,以自己繪製的寫生花鳥膠彩作品,連續五回入選府展,並在第六回府展的時候以《黃蜀葵》獲得了特選,那年他還有另一幅《初夏》也同時入選。在這輝煌的第六回府展上,除了余德煌自己入選,其門生侄女余香以《慈愛》入選,同鄉的楊樹以《天星木》入選,來自斗六的謝木流以《南園》入選,來自二林的洪允權以《梅》入選,二林與北斗同屬北斗郡,那一年北斗郡在府展的優秀表現,還讓臺灣日日新報特別採訪了余德煌本人(註7)。觀余德煌與其門生的作品可以發現,他們大部分的作品仍然沿襲著呂鐵州工筆寫生的技法。比如余德煌的《黃蜀葵》、余香的《慈愛》都可以看到典藏於臺北市立美術館中,呂鐵州創作於1931年的《後庭》的影子。

呂鐵州,《後庭》,1931,膠彩213×174公分。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李維漢攝於國立臺灣美術館。
余德煌,《黃蜀葵》,1943,膠彩。尺寸不詳。府展第六回特選。觀《黃蜀葵》可知,其與呂鐵州《後庭》之中的蜀葵的部分,非常之類似。圖片來源:第六回府展圖錄。
余香,《慈愛》,1943,膠彩。尺寸不詳。入選府展第六回。觀《慈愛》可知,其與呂鐵州《後庭》之中的雞群的部分,非常之類似。圖片來源:第六回府展圖錄。

余德煌在教學的同時,也與在臺的日籍畫家往來密切。據其子余世雄先生口述,西元1945年,日本戰敗,在臺日人必須遣返回國的時候,余德煌特地北上一個月,在臺北三葉莊給這些日籍畫家送別(註8),同時也買了不少他們帶不走的作品(註9)。現在余世雄先生的宅邸中,還保存有與林玉山等臺灣畫壇知名人士交往密切的東洋畫家代谷耕外的作品,另外還有一位名不見經傳,但東洋畫技巧斐然的小黑子的作品,幅幅都是不可取代的經典作品。

陳立栢董事長、余世雄先生、筆者(由左至右)於余世雄先生家之合照。背景的畫作左二幅為小黑子之作品,右則為代谷耕外之作品。此三幅皆為余德煌北上為日籍畫家送行時購買。

在戰後的歲月中,余德煌以白光照相館,養活了一家子的人(註10),也為地方上的廟宇如普渡公壇、北斗街福德祠付出心力,同時他也擔任北斗鎮五權里長長達24年,可見他對北斗感情之深厚,對家人栽培之用心。他是位地方仕紳,也是位不朽的藝術家,更是一位偉大的父親,在余德煌的家人與鄰里之間,他是北斗小鎮上難忘的一位傳奇人物。

余德煌與其他信眾贈與北斗普渡公壇之地藏王菩薩匾。在北斗鎮上,普渡公壇是安撫亡魂所存在的寺廟,在戰後重建時,余德煌的父親余秋領出力甚多,余德煌任五權里里長期間,也對此廟貢獻卓著,此匾即為見證。此匾的字是鹿港知名書法家陳浚源的作品。

#名單之後143

註釋:

  1. 張素玢,《濁水溪三百年:歷史.社會.環境》(新北:衛城出版社,2014),頁35。
  2. 口述自余德煌之子余世雄先生。2021年1月31日採訪。
  3. 呂靈石,《台灣人士鑑》(臺北:臺灣新民報社,1937),頁372。
  4. 楊素晴,《余德煌膠彩畫展專輯》(彰化:彰化縣文化局,1994),頁1。
  5. 賴明珠,《日治時期臺灣東洋畫壇的麒麟兒:大溪畫家呂鐵州》(桃園:桃園縣立文化中心,1998),頁62。
  6. 楊素晴,《余德煌膠彩畫展專輯》(彰化:彰化縣文化局,1994),頁1。
  7. 臺灣日日新報,〈彩管報國に邁進せん 斗六、北斗街より四名入選〉,《臺灣日日新報》(臺北),1943年10月30日,第4版。
  8. 口述自余德煌之子余世雄先生。2021年1月31日採訪。
  9. 當時遣返回國的日人有攜帶財產額度與行李重量的限制,是故他們在臺灣所創作的作品,很多都得捨棄,余德煌等臺灣畫家的購買,對於這些日籍畫家來說是一筆收益,同時也是讓價值延續的方法。
  10. 口述自余德煌之子余世雄先生。2021年1月31日採訪。

參考資料來源:

  1. 張素玢,《濁水溪三百年:歷史.社會.環境》(新北:衛城出版社,2014)。
  2. 呂靈石,《台灣人士鑑》(臺北:臺灣新民報社,1937)。
  3. 楊素晴,《余德煌膠彩畫展專輯》(彰化:彰化縣文化局,1994)。
  4. 賴明珠,《日治時期臺灣東洋畫壇的麒麟兒:大溪畫家呂鐵州》(桃園:桃園縣立文化中心,1998)。
  5. 臺灣日日新報,《臺灣日日新報》(臺北)。

口述訪談:

余德煌長子余世雄先生。2021年1月31日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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